
黄裙子
美·希区柯克
尼克躺在一棵茂密的橡树下,头很不舒服地枕在突起的树根上,黄豆一样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淌。他的囚服裹在腰里,粘乎乎的。他在那儿躺了好几分钟,呼吸才逐渐正常。
监狱里有人告诉他,有一条铁路从这片沼泽的北面经过,尼克相信了这话。他从一开始就是向北跑的,但是,他没有找到铁路。
他叹了口气,知道现在的形势对自己很不利。监狱方面一定已经在各处设立了哨卡,只要一发现他,就会立刻逮捕起来。
他心力交瘁、倒头呼呼大睡起来。
尼克突然醒了,他似乎出于本能地意识到,自己不是一个人。他警觉地睁开眼,发现附近站着一位女孩。
她很年轻,不超过十七岁,但是,她冷静地看着尼克,那样子非常老练。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短衬衫,站在二十英尺之外,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不安,很镇定地看着尼克。
正当他在考虑说什么才好时,那姑娘先开口了。“你一定就是那个逃犯,”她很漠然地说。“爸爸打电话给妈妈,说有个犯人逃走了,让我们留在家里,不要到外面来。”
尼克眨眨眼睛,舐舐嘴唇。
“你好像没有听他的话嘛,”他说,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,“你和逃犯在一起,他们不担心吗?”
“我才不管他们担不担心呢,”女孩傲慢地说,“我和我爸爸吵翻了,让他担心好了。”
“你在生你爸爸的气?”尼克问。
“这不管你的事。”女孩说。
“那倒是,”尼克点点头,然后慢慢地坐起来,勉强笑笑,“小姐,我这样子一定吓着你了吧?”
“没有,”少女严肃地说,“你的样子并不吓人。如果你洗个澡,换件衣服,那就跟普通人一样了。”
“谢谢,”尼克说,心里考虑着想怎么让这姑娘帮帮他。
“你为什么不起来,找个地方躲一下?”少女厉声问道。
“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,”尼克回答说,为了让她继续说话。
“我知道一个地方,”她说,她折下一枝野花,开始一瓣一瓣地扯下来。她并不看尼克,哼着歌,好像故意不理他。
尼克皱起眉头问道:“什么样的地方?”
“一个秘密地方,”她得意地说,“一个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。”
两人都不说话了。尼克打量着这姑娘,不知道怎么做比较好,是拿她当人质呢,还是让她帮助他?尼克相信她愿意帮助自己,否则她不会提到那个藏身之处。
“喂,”她终于开口问道,“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地方?”
“当然要啊,”尼克小心地说,“我只是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”
“哎,你说话的口气就像我爸爸一样,”她尖刻地说,“我一定要有理由吗?我不能因为高兴而做一件事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“如果你想知道那个地方的话,最好快点跟我去,因为我的时间也不多了。”
她昂首阔步地走上一条通往沼泽深处的小路,尼克犹豫了一下,站了起来,默默地走了十分钟。
“你还没有告诉我,你做了什么,”她平静地问。
“我做了什么?”
“你犯了什么罪,才被送进监狱的?”少女问。
“哦,因为偷盗,”他说,他没有提到持枪抢劫、强奸等事,他不想让她害怕,最好让她同情自己,直到她没有利用价值为止。“你为什么和你爸爸吵架呢?”他转换话题说。
“因为他是个最固执的人,”她说。
“他在什么事上固执呢?”
“什么事上都固执!”她自以为是地说,“比如,镇上的服装店里有一条黄裙子,非常漂亮,售价五十元,我爸爸说太贵了,不愿给我买。”
“也许他没有钱,”尼克说。
“他有钱,”少女很肯定地说,“他是镇上的药剂师,唯一的药剂师。全镇医生的处方都由他来配,怎么会没有钱呢?”
他们又走了大约两分钟,然后进入一条小路,这条小路曲曲折折,但越走越宽,不久,他就可以与女孩并肩走了。来到一块空地时,女孩走到空地中间,跪下,扒开一些松散的泥土,移走几块厚厚的青苔,露出了一道活门。
“这里过去是个藏赃物的地窖,”女孩告诉他,同时骄傲地补充说,“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,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”
“没有告诉过男朋友或女朋友?”尼克狡猾地问,“连你爸爸妈妈也没有告诉过?”
“当然没有,”她肯定地说,“从南北战争以来,除我之外,你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人。这儿以前可能是有钱人的避难所。”
她率先沿着一个长满青苔的木梯下去。……尼克走到女孩和木梯之间,“现在怎么办?”
“你留在这儿,这是最安全的地方。我觉得,你必须在这里住三、四天,一直到大家认为你已经逃走了。他们停止搜索后,你再趁机溜到铁路边,搭车离开。”
“你还没有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帮我。”
“你又来了,”她厌烦地说,“就像我爸爸一样,什么事都要有个理由!我不可以做我自己高兴做的事情吗?”
尼克摇摇头:“现在的人不会随便帮助别人的,除非他们有理由。”
“好吧,随你的便,”女孩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,“我当然不会求你让我帮助你,如果你想走,那现在就走吧。”
说着,她向木梯走去。尼克立刻挡住她的去路。
“我没有理由相信你。”他说。
“天哪!”她气愤地叫起来,“我发现你在沼泽里,累得半死,好心带你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,你却说你没有理由相信我!”
“你现在可以跑回镇上告发我。”尼克说。
“要告发你的话,你在河那边熟睡时,我就可以去告发了,”她提醒他说,“如果我不值得信任,我会这么费事地带你来这儿吗?”
“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,”尼克嘟嘟嚷嚷地说,“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的话。”
“你和我爸爸一样,”女孩气愤地说,转身对着墙,脸埋在臂弯里。“不论我做什么,都是错的!我真想找个地方,死掉算了!”
说着,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。
尼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。他简直希望自己没有遇见她。他知道,她是个有用的人质,但也可能是个很好的帮手,她说得对,她想出卖他,早就去报告了。
“好吧!”他突然说,“别哭了,我说那些话不是有心的。”
“你这个人,”她厉声指责道,“我帮了你忙,你别不相信我!”她哭得更伤心了。
“我是相信你的,瞧,”他说,离开木梯,让开道。“我这就让你走,就照你的意思去做,我们就照你的计划行事吧。别哭了。”
女孩抽泣了几声,站起来,问道:“你的话当真?你不准备伤害我了?”
“是的,我不伤害你,”他脑袋向木梯一摆,“去吧,上去吧!”
女孩急忙爬上木梯,到了地面。尼克从下面看着她抬起沉重的木门,准备盖上。
“顺便告诉你,”她对着下面地窖说,“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件裙子?我爸爸不肯给我买的那件?五十块钱的那件?”
尼克抬着头,眯起眼睛说:“记得,怎么啦?”
女孩露出一个微笑,这是尼克见过的最邪恶的微笑。
“啊,告诉你,”她急急忙忙地说,“警方悬赏五十元,给逮到逃犯的人。通风报信而逮到逃犯,只给二十五元。我想那条裙子都快想疯了。”
尼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,看着门砰地一声关上。他听到门栓插上的声音,他知道,自己又成了囚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