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纸城故事
[巴基斯坦]穆兹赫尔
这个故事是关于一座纸城的。
她是教手工艺的老师,给孩子们上课时,用蓝白二色的纸拼合成了这座城市。
一个孩子站起来问:"老师,我家在城里什么地方?"
老师甩了一下金色的头发,微微俯身,指点着城中的一排房子道:"就在这些房子中间,哪里都能住。因为这城里的所有房子都很漂亮、舒适、明亮、通风。"
孩子看着纸城问:"老师,纸城里的清洁女工在哪儿啊?"
老师用充满喜爱的棕色眼睛看着年幼的学生说:"城里不会有清洁工的。每个广场上都会挂着标语牌,谕示所有居民一律平等。"
然后她急忙悬挂纸做的牌告,一会儿工夫,城里的十字路口就挂好了标语。
接着,另一个孩子站起来说:"老师,纸城里不会有警察吧?我爸曾被警察打了。"
"好的,我也认为这座城里不该有警察。"
她示意孩子坐下,陷入深思,因为她自己的父亲也曾是警察,可很多人都认为他该当哲学或历史学教师,然而因暴乱他已不在这个世上了。她由于这个学生的话大受震动,认为新城中不该存在警察。
她仍在沉思,又一个学生站起来说:"老师,您造的新城里没有火车站。"
"哦,我忘了。火车站是必要的。"她很快拿起纸来制作火车站的楼房。当她叠完楼房又开始叠火车时,一个孩子在座位上说:"老师,您造的城里一个机场也没有。"
"啊,这也是很必要的。你妈妈住在城外吗?"
"是的,老师,她住在另一座城里。爸爸老说她会坐下午的飞机回来。这座纸叠的新城里一定要修机场,要不我妈妈怎么来呀?"
"行,我马上就做。"
这时另一个孩子举手说:"老师,您造的城里不要有监狱和警署。我叔叔现在就在狱中。”
老师那深棕色的眼睛蒙上一层忧郁。她看着孩子泫然泪下的样子说:"我自己也决定不在城里设置监狱和法庭。"可是她接着又想:"不设监狱和法庭,那么正义安在?"但她又回答了自己的疑问:只要不存在非正义,正义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。这之后她又想到:谁来惩罚城中的扒手、小偷、强盗、杀人犯及其他侵权者呢?她有点儿犯愁了。
课堂上的孩子齐声发问:"老师,您怎么不说话啦?"
她惊醒过来。"听着,孩子们!"她的语气中含着谴责,"城里不会有小偷、扒手和强盗。没有人会侵犯别人的权利和利益﹣-请注意听下去:没有人会说谎。孩子们,你们发誓:在我们造的新城里,没人会说谎。"
全班同学高声立誓:永不说谎。孩子们纷纷落座时,有一个棕色眼睛的漂亮女童仍然站着。
女童说:"老师,城里不会有蝴蝶吗?""怎么不会?"她拿起纸开始剪蝴蝶。然后又照着孩子们的话制作翅膀美丽的小鸟。
她正叠着小鸟时,一个女童起来说:"老师,纸城里应该有面捏的鸟儿。"
她一下子忆起自己的童年。一次,她用彩笔在奶奶用面团捏的小鸟身上写上名字,那一刻她明白了面做的鸟儿是不会飞的。她突然看着女童,说:"要放飞面做的小鸟很难。"
正在这时,铃声响了。孩子们急急忙忙拿起书包,把摊在桌上的书、本儿收进包里,出了教室。
现在教室里的桌子上摆着那座纸城,老师独自站在旁边。她看着纸城,心想:回家后要把城中未竟的工程做完。
她小心地拿着纸城,把它带回家。一到家她就很惊讶,他在等着她!她快速向他走去,脸朝向手中的纸城说:"瞧!我们在课上做的,用的都是纸。"
他笑笑:"咱也能在您这城中找到栖身之所吗?"
"怎么不能。我要是住在城里,您也就只好住在这儿啦。"她坐在地毯上,把纸城也搁在上面。
他从沙发上起身,看着纸城说:"这座城有一点儿缺陷。"
"是什么?"
"城周围应该种些花木。你喜欢樱桃和草莓。我来做吧。"他开始做草莓藤蔓。
"你喜欢苹果汁和石榴汁。我来做些苹果树和石榴树。"
片刻之间,纸城四周已是樱桃、石榴和苹果树成行了。
尔后,她拾起身边的一张纸片儿,在上面朱笔写着:
"现在一一获得了的不会再失去。"
他认真读完那个句子,说:"你还没有在城里为自己修墓地。"
她眼里透着陌生:"又是悲剧!我一开始就说了,我不能让悲剧的瘟疫在这里繁殖。"
他再看一眼纸城,说:"我认为,城里还是要有一点儿痛苦。如果一座城市沉浸在狂笑中,那里的生活就会很乏味。"
"我们为了寻找欢乐而同行。像现在这样却会彼此越离越远。"她毅然决然地说。
他觉得自己已经住进了她建的纸城,可是她本人却弃城而去。于是他问:"你会建一座新的城市吗?"
"干吗不呢?绝对。"
"可是我仍然爱你制作的这座城市,以及关于这座城市的交谈。不要扔下它离去,瞧外面雨多大呀。把你这座城市保存起来吧,这是我俩真情的象征。"
可是她对他的话听而不闻,好像她和他不曾有过任何关系似的……这事过去几年了,不知道那姑娘去了哪里。可他,至今还住在她所建造的纸城里。

鱼在天上飞
舒婷
清晨还在做梦,听见长廊上阿姨锐叫不迭,以为打劫,匆匆披衣倒屣开门营救。不料,见青花鱼缸旁,一地扑扑乱跳的鱼儿,大多已鳞伤鳍残肚破,惨不忍睹。
肇事的流窜犯们是西墙废墟里一帮自由猫,早已翻栏越垣,凯旋而去。
两年来的惨淡经营,我饲养金鱼初见成效,强盗猫就来洗劫,它们经常团团围坐缸沿,开作品讨论会似的逐条点拨。并不是见鱼就下嘴,而是疾挑出一批,满地蹦跳,然后戏弄扑跃。最后还挺奢侈,留下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大鱼头,让人恨得牙痒痒。
前年春节,看到菜市场有缤纷大金鱼便宜出售,心血来潮买了四条,养在脸盆里。不料过几天,忽然连续产下许多卵。生怕它们自食其籽,遂专门买了一个酒瓶式玻璃鱼缸,赶紧把父母亲鱼捞走另过。一周后,孵出了不计其数的发丝一样纤细的鱼苗。
这些计划外的超生鱼苗,顿时成了我们一家的援救中心。丈夫当天过海到厦门新华书店,买《金鱼养殖》《中国金鱼》等好几本杂志,好像不久将要开个水族馆。儿子根据书中指南,到学校的生物实验室商讨螺旋藻,据说把鱼苗养在这种绿泱泱的水里,就像把羊羔放在草场上一样。可是藻汤有限,母本仅一小杯,即使投进小苏打加紧晒太阳生产,仍然僧多粥少。依书上教案,煮蛋黄,纱布捏洗,很快发现沉淀成渣,恐怕水质腐坏又频频换水。鱼苗太小,搬迁不易,每天总要连水倒掉一批,不知余将剩勇能否在下水道里茁壮成长?除了四处送人之外,留存尚有几百条,居然比它们的父母亲们活得更长。
第三天热点过后,丈夫已不闻不问。儿子偶尔探访,不见其逐日斑斓,兴致萧瑟。我劳心劳力独立抚养,折腾一个多月,不见鱼长大。狠心悉数倒进天台上的大水缸,任它自生自灭。到后来,水缸里鱼苗都不见,代之活泼弓伸的孑孓。奇怪,究竟该谁把谁吃了?
小时候,父亲在天台的废蓄水池里(旧时鼓浪屿无自来水,每户人家均有水井和水泵,天台上筑蓄水池)随意投了几条小金鱼,再无关照。来年发现绿油油的水中,有半尺长的彩鱼出没。接着大旱,池水干涸,不见鱼的踪影,似乎水遁了。幼小的我,曾经闹着要跟堂兄弟到海边钓鱼,他们为了安抚我,在井边设几根饵线让我揪着。忽然饵线大动,我在狂喜与惊骇之下,几乎翻落井中。大人们闻声而来,联手拉上一条大鲫鱼,肥硕无比,头尾都露在了脸盆外。原来是哥哥,淘气时把几条小鲫鱼扔到井水里,他自己都忘了。
因此以为,养鱼我应该有家族遗传。既然鱼缸、捞网、饲料都现成,还有几本教科书辅佐,我决定重开旗鼓。
人都以为金鱼生活简朴,只需清水和颗粒饲料;性格温良恭俭让,不扰民不缠人,也不传染狂鱼病什么的。等到登门入户,才知道金鱼的娇慵,委实一样难伺候。
开始那一年,我见鱼贩子比见朋友还勤。每进新货,我都要蹲在那里挑几条新品。一边不惜血本狂买,一边前仆后继夭折,几本经典都快翻烂了。仅鱼药就集一小篮。各类抗生素、高锰酸钾、甲基蓝、小苏打和盐。春秋季节,隔离住院的病鱼分放好几个小盆,常规药液泡洗20分钟左右,有时一忙,怕把鱼腌坏了,只差捏个秒表守在边上。死鱼捐躯在花盆里,芍药、海棠与荷氏凤仙,遂开得风花雪月,宛若金鱼浮上枝头。
等到鱼们逐渐安家乐业(它们有什么“业”?整日游手好闲!),我上朋友家去做客,所带礼品都是精品金鱼。一再骄傲地宣称,是驯服(不必输氧)并且消毒过的。附送冰冻红虫与鱼病防治复印件。时时打电话探问并遥控,骚扰得人家既收养不起,又弃之有愧。后来听到我提起金鱼,都掩耳而逃。
早起喂鱼是我的必修课,龙睛、水泡、珍珠鳞,摇头摆尾点名报到。那鱼又傻,只要有影子映在水面,即以为亲人来了,都浮上水面来嗷嗷待哺,遂被群猫利用。为抵挡猫嘴日夜觊觎,缸口交叉架了几根木棍。
那天和鱼相亲相爱后,忘了把木棍一一架回去,转身就听见“泼喇喇”一声,一只大鸟从我头顶掠过,长长的喙正叼着我最心爱的鹤顶红。都说鱼有苦难言,那一瞬间,我却深信我听见了它无助的哭喊。
请工匠设计铁丝网盖以后,我平心静气,邀猫、邀鸟,一起隔网观鱼。


狗的驳诘
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,衣履破碎,像乞食者。
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。
我傲慢地回顾,叱咤说:
"呔!住口!你这势利的狗!"
"嘻嘻!"他笑了,还接着说,"不敢,愧不如人呢。"
"什么!?"我气愤了,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。
"我惭愧: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;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;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;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;还不知道……"
我逃走了。 "且慢!我们再谈谈……"他在后面大声挽留。
我一径逃走,尽力地走,直到逃出梦境,躺在自己的床上



论者或曰:“魏文式段干木之闾,秦兵为之不至,非法度之功。虽全国有益,非所贵也。”夫法度之功者,谓何等也?养三军之士,明赏罚之命,严刑峻法,富国强兵,此法度也。六国之亡,皆灭于秦兵。六国之兵非不锐,士众之力非不劲也,然而至于破亡者,强弱不敌,众寡不同,虽明法度,其何益哉?使童子变孟贲之意,孟贲怒之,童子操刃与孟贲战,童子必不胜,力不如也。孟贲怒,而童子修礼尽敬,孟贲不忍犯也。秦之与魏,孟贲之与童子也。夫力少则修德,兵强则奋威。秦以兵强,威无不胜。却军还众,不犯魏境者,贤干木之操,高魏文之礼也。高皇帝议欲废太子,吕后患之,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礼之,太子遂安。夫太子敬厚四皓,以消高帝之议,犹魏文式段干木之闾,却强秦之兵也。

千里江山图(节选)
孙甘露
叶桃离开上海去了南京。那时候陈千里还不明白,为什么她那么不喜欢父亲叶启年做的事情,自己却又加入进去。后来他才知道,叶桃去的地方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,在叶启年的安排下,她成了机要室干事。
当时他反复问过自己:难道在上海,兆丰花园、夕阳、早春的湖水、水面上一对天鹅,这些都是他在做梦?难道他们手握着手、心怦怦跳时说的话,都只是分别前一时的冲动?他一直都很清楚,在他们两个人当中,叶桃总是先离去的那一个。
新闸路楼上的厢房,他坐在窗下,她坐在梳妆台前,他们在说话,他看见两个她,一个在面前,一个在镜子里。他完全沉浸在话题中,可说着说着,她忽然站起身,急匆匆奔出了家门。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,别处某个地方,必定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。
一年以后,陈千里也去了南京。
他在石婆婆巷租了一间小屋。白天他给书局做翻译,等着叶桃下班。有时她给他打电话(巷口烟纸店有一台公用电话),让他去她上班的地方,她也会支使他做一点事情,到哪家铺子买一包点心,或者去裁缝店取几件衣服。
只要叶启年不在南京,瞻园对叶桃来说就是一个十分自由自在的地方。那是个大园子,据说从前是座王府,门前有影壁,园里有假山。机要室在园子最北面,过了假山就能看见那排平房。他到了那里,让门房打个电话,叶桃就会出来接他,有时候也会让门房送他,到后来门房索性让他自己进去。在记忆里,那几个月过得特别安宁,叶桃也特别快乐。她好像找到了真正有意思的工作。
他们去梅花山,正是早春二月,虬枝上开满梅花,山坡上像笼罩了粉色云雾。他们心心相印,觉得整个世界退却到远处,眼前只剩下梅树、蓝天和那张脸庞。他们满心喜悦,一起背诵着涅克拉索夫:“他们说暴风雨即将来临,我不禁露出微笑。”
但是世界仍旧在这里,叶桃置身其中的环境十分危险,瞻园里有许多阴鸷的壮汉、狼狗、枪支、不许人碰的文件和禁止入内的警示牌。从园北假山后面偶尔会传出一两声惨叫。后来在栖霞山上,叶桃告诉他,那里是党务调查科,是叶启年参与搭建、充斥着阴谋和杀戮的世界。
直到最后那个月,他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工作,虽然他早些时候就猜到了一些。现在想来,说不定她一直都在暗示他:她真正在做的是一些秘密工作,这些工作对她意义重大。而他心里很明白,她所做的那些事情,很可能是去破坏她父亲的工作。但在让他知道真相前,她就为他指明了方向,让他了解了一个人应该投身于什么样的事业,才会让人生变得更有意义。
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。即便去了南京,她也每隔几天就给他写信,这些信件延续了先前的思想碰撞。现在他才理解,写那些信她多少冒了一点风险,幸亏她在瞻园上班,有办法不让这些信落到邮电检查人员手中。她还托人给他捎书和杂志:《共产党宣言》《远方来信》《布尔什维克》,还有她喜欢的涅克拉索夫诗集。
端午节的前一天,叶桃给石婆婆巷烟纸店打了个电话。那些日子他很少见到叶桃,她好像整天都非常忙碌,就算见到他也很沉默,问多了,她会忽然发火。在电话里叶桃让他去瞻园,去之前先到秦淮河边的城南茶食铺,帮她买一包闽南橘红糕。叶桃一直喜欢吃零食,在上海时他就常帮她跑腿,到了南京,她的很多旧习惯都消失了,但喜欢吃零食这一样依然如故。除了这家的橘红糕和酥糖,她还喜欢一个挑担小贩的桂花糖芋苗,总是在瞻园门口那一带叫卖。
他买了橘红糕,却在瞻园门口被人拦住了。几个月来,南前北后两道门,几班门房都认识他了,见他进门,连忙打电话到机要室找叶干事。叶桃告诉门房,今天她不能离开保密区域,叫门房登记一下,让陈千里自己进去。
陈千里在机要室那一排平房里见到了叶桃。她吃了一粒橘红糕,说,今天这个橘红糕怎么那么干?这放了多久呀?生气地扔到一边,冷冷地半天不理他,机要室里另外两个女人同情地朝他微笑。过了一阵,叶桃又叫他:“帮我到门口买碗桂花糖芋苗。”
刚刚进来时陈千里并没有看见瞻园门口有挑担叫卖的小贩。但他没说什么,每次叶桃让他到门口买桂花糖芋苗,那个小贩总会出现在那里。
“如果没看见,你就往前跑到马府街,他一般就在这几个地方。”
他提着保温筒出来,门房朝他笑。出了瞻园,果然看见担子在那里。小贩揭开盖子搁在一边,从大锅里舀了几勺红艳艳、香喷喷的芋羹,装进提筒,往里撒了点桂花末子,又拿起抹布擦了擦盖子,盖上,收钱。陈千里把糖芋苗拿进机要室,叶桃喝了一口,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几天后他才知道,保温筒盖子下面有一张字条,上面有紧急情报。他在不知不觉中把情报送了出去。叶启年在广州破获了共产党地下组织,逮捕了广东的负责人欧阳民。由于情报送出及时,与欧阳民有联系的上级党组织全都撤离了。
他知道这情况时,叶桃已身负重伤。牺牲前,她告诉陈千里自己是共产党员,从前没有告诉他,是因为她受党组织派遣潜伏在国民党党务调查科,必须保守秘密,但现在她可以说了。她说她一直打算发展他入党,党组织也认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考验,已经可以接受陈千里入党,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,她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