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在天上飞

舒婷

清晨还在做梦,听见长廊上阿姨锐叫不迭,以为打劫,匆匆披衣倒屣开门营救。不料,见青花鱼缸旁,一地扑扑乱跳的鱼儿,大多已鳞伤鳍残肚破,惨不忍睹。

肇事的流窜犯们是西墙废墟里一帮自由猫,早已翻栏越垣,凯旋而去。

两年来的惨淡经营,我饲养金鱼初见成效,强盗猫就来洗劫,它们经常团团围坐缸沿,开作品讨论会似的逐条点拨。并不是见鱼就下嘴,而是疾挑出一批,满地蹦跳,然后戏弄扑跃。最后还挺奢侈,留下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大鱼头,让人恨得牙痒痒。

前年春节,看到菜市场有缤纷大金鱼便宜出售,心血来潮买了四条,养在脸盆里。不料过几天,忽然连续产下许多卵。生怕它们自食其籽,遂专门买了一个酒瓶式玻璃鱼缸,赶紧把父母亲鱼捞走另过。一周后,孵出了不计其数的发丝一样纤细的鱼苗。

这些计划外的超生鱼苗,顿时成了我们一家的援救中心。丈夫当天过海到厦门新华书店,买《金鱼养殖》《中国金鱼》等好几本杂志,好像不久将要开个水族馆。儿子根据书中指南,到学校的生物实验室商讨螺旋藻,据说把鱼苗养在这种绿泱泱的水里,就像把羊羔放在草场上一样。可是藻汤有限,母本仅一小杯,即使投进小苏打加紧晒太阳生产,仍然僧多粥少。依书上教案,煮蛋黄,纱布捏洗,很快发现沉淀成渣,恐怕水质腐坏又频频换水。鱼苗太小,搬迁不易,每天总要连水倒掉一批,不知余将剩勇能否在下水道里茁壮成长?除了四处送人之外,留存尚有几百条,居然比它们的父母亲们活得更长。

第三天热点过后,丈夫已不闻不问。儿子偶尔探访,不见其逐日斑斓,兴致萧瑟。我劳心劳力独立抚养,折腾一个多月,不见鱼长大。狠心悉数倒进天台上的大水缸,任它自生自灭。到后来,水缸里鱼苗都不见,代之活泼弓伸的孑孓。奇怪,究竟该谁把谁吃了?

小时候,父亲在天台的废蓄水池里(旧时鼓浪屿无自来水,每户人家均有水井和水泵,天台上筑蓄水池)随意投了几条小金鱼,再无关照。来年发现绿油油的水中,有半尺长的彩鱼出没。接着大旱,池水干涸,不见鱼的踪影,似乎水遁了。幼小的我,曾经闹着要跟堂兄弟到海边钓鱼,他们为了安抚我,在井边设几根饵线让我揪着。忽然饵线大动,我在狂喜与惊骇之下,几乎翻落井中。大人们闻声而来,联手拉上一条大鲫鱼,肥硕无比,头尾都露在了脸盆外。原来是哥哥,淘气时把几条小鲫鱼扔到井水里,他自己都忘了。

因此以为,养鱼我应该有家族遗传。既然鱼缸、捞网、饲料都现成,还有几本教科书辅佐,我决定重开旗鼓。

人都以为金鱼生活简朴,只需清水和颗粒饲料;性格温良恭俭让,不扰民不缠人,也不传染狂鱼病什么的。等到登门入户,才知道金鱼的娇慵,委实一样难伺候。

开始那一年,我见鱼贩子比见朋友还勤。每进新货,我都要蹲在那里挑几条新品。一边不惜血本狂买,一边前仆后继夭折,几本经典都快翻烂了。仅鱼药就集一小篮。各类抗生素、高锰酸钾、甲基蓝、小苏打和盐。春秋季节,隔离住院的病鱼分放好几个小盆,常规药液泡洗20分钟左右,有时一忙,怕把鱼腌坏了,只差捏个秒表守在边上。死鱼捐躯在花盆里,芍药、海棠与荷氏凤仙,遂开得风花雪月,宛若金鱼浮上枝头。

等到鱼们逐渐安家乐业(它们有什么“业”?整日游手好闲!),我上朋友家去做客,所带礼品都是精品金鱼。一再骄傲地宣称,是驯服(不必输氧)并且消毒过的。附送冰冻红虫与鱼病防治复印件。时时打电话探问并遥控,骚扰得人家既收养不起,又弃之有愧。后来听到我提起金鱼,都掩耳而逃。

早起喂鱼是我的必修课,龙睛、水泡、珍珠鳞,摇头摆尾点名报到。那鱼又傻,只要有影子映在水面,即以为亲人来了,都浮上水面来嗷嗷待哺,遂被群猫利用。为抵挡猫嘴日夜觊觎,缸口交叉架了几根木棍。

那天和鱼相亲相爱后,忘了把木棍一一架回去,转身就听见“泼喇喇”一声,一只大鸟从我头顶掠过,长长的喙正叼着我最心爱的鹤顶红。都说鱼有苦难言,那一瞬间,我却深信我听见了它无助的哭喊。

请工匠设计铁丝网盖以后,我平心静气,邀猫、邀鸟,一起隔网观鱼。

编辑于4月25日 18:44